我是女儿。
他是父亲。
小时候，幼小的我总觉得父亲无比高大，努力才能够到他的衣角，央求他给我买好吃的零食、漂亮的头花、中意的玩具……
那时的父亲好像无所不能。
如今的父亲，他仿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衰老了。他慢慢地佝偻下去，像回到小时候的我，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把所有安心信任交给我。
只是小时候的我是充满希望的萌芽，让人喜悦。
而如今的父亲是重病缠身，剩下那数得出天数的日子让人心痛难忍。
1、父亲确证之前的日子
父亲是胰腺癌。
和乔布斯患的一样的病。
被称为癌症之王，发病出现症状到死亡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
症状是皮肤出奇的痒，胰腺肿瘤堵塞了胆管，导致胆管堵塞，胆汁排不出去形成*疸。
胆红素渗透进血液里，浑身发痒。
发病的时候是夏天。
父亲很胖，每到夏天后背都会起一层密密的小红疹，同样很痒。
所以父亲不以为意，只是普通的皮肤瘙痒，医院开了点止痒的药物，然后依然正常地上下班。
后来，当然止痒药没有用，父亲脸色越来越*，整个人慢慢地瘦了下去，胃口也越来越差。
可是这一切在朝夕相处的母亲眼里，她并没有注意到，像一整包盐，每天分成一粒一粒添加在变化里，这一粒，肉眼几乎不可察觉。
但在一个一年未见他的女儿眼里，第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判若两人那么大的差距啊！
2、医院的日子
有人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会抑郁，会丧失对生命的热情，甚至想自杀，一了百了。
但有的人却因为疾病的凶险而有了旺盛的求生欲。
因为死亡的威胁让他突然领悟到对家人强烈的眷恋不舍。
他会积极地配合一切，争取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父亲是后者。
那段时间，我们都尽力让他开心。
我曾经看到父亲，在因为瘙痒难忍，在深夜爬起来去浴室，用凉水冲洗自己的手臂和腿。一遍一遍。
他说，这样就不会那么痒了。
至今想起仍然止不住眼泪，我的父亲，一个愚昧的农民，他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在被病毒侵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无用的动作。
好像动物园在战争中被遗弃。
饲养员去和自己的大象告别，大象看到饲养员很开心，以为是来给它喂食。
平时只要大象抬起左脚，饲养员就会给它很多食物。
于是大象像往常一样抬起左脚，但饲养员无动于衷。
大象很纳闷，于是放下左脚，又抬起了右脚。
无用的动作在让人看来就是心酸，不忍卒看。
无用的动作在当事人眼里是满含希望，旁观者却清醒地看到那是一场绝望。
直到手术结束，医生带给我们更不好的消息。
除了在父亲体内装了支架，排出不能正常工作的胆汁，解除他瘙痒的症状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肿瘤太大了，胰头上连肝脏，下接十二指肠，包裹住全部的大血管，已经完全不能手术。
父亲就像一只破碎的口袋被剖开，又被重新缝合。病情没有任何改变。
3、在小城疗养的日子和父亲最后的时光
医院住院十天，还是病情比较严重，格外延长了几天，临床的病人都是一个星期就让你办理出院。
医生说，华西的床位不是给你养病的，是救人的。
可见华西的床位真的一票难求。
回到家乡小城，医院开药、输液。
那时候，父亲还可以行走，每次吃过午饭我都会陪他出去走走。
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过早一点买一个轮椅，那样父亲也可以去更多他想去的地方。
他是一个那么不爱待在家里的人。
父亲迅速地瘦了下去，瘦成了皮包骨。总有人说瘦的人是猴子，你真的见过瘦得像猴子的人吗？
整张脸只剩一张皮，上下颚向前凸出，双眼怒目圆睁像目眦尽裂。
人一瘦，他整个人都是凸出来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颌骨，身上的骨头……都是凸出来的，他曾是那样胖的一个人。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公园刚刚开发，建立，树木花草都刚刚种下，只看到一棵棵树光秃秃嶙峋地立着，四周还用木头支撑防止它倒下。
伤感的人看什么都是伤感的。
这棵树像不像父亲，到了自己人生的冬天，四周还有亲人在竭力挽留，只是他快没有力气了。他的生命里没有绿色涌动不止了。
4、父亲对自己一生的回忆
那天，我们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一群十七八岁的学生打篮球。
你看得很认真，像着迷了一样。
你说你小时候也很爱打篮球，但是爷爷不允许。因为放学后，你得立刻回家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
等到弟弟妹妹都长大，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更没时间去打球了。
我不知道你内心那么沉迷的原因是什么，是悲痛、遗憾，还是对未来莫可名状的恐惧？
就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看向豆蔻年华的少年。
就像掉光树叶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木在羡慕夏天里肆意生长的青年。
你说，你的家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曾经有你的玩伴，有你走过无数次的田埂，有你嫌弃过无数次的下雨就漏的学校，那个村庄养育了你，你终究要回到那里去。